序/
在專訪中,導演練建宏分享了他首部長片《莎莉》的創作過程,並深入探討了電影背後的靈感來源及意義。自2018年開始籌備,這部影片取材於現代人面臨的孤獨和愛情的矛盾,講述了養雞農婦惠君結識法國男友後,與家人之間的心路歷程。這不僅是一段異國戀,更是一場對自我認識的探索。透過惠君的故事,練導演希望能引起觀眾對於選擇權的深思,無論是在愛情還是家庭責任上。
有關《莎莉》電影中故事最初的構思和想法是怎樣開始的?
《莎莉》Salli 導演 / 練建宏(以下簡稱「練」)
練: 在我創作《莎莉》的過程中,故事的初步構思與我個人的生活經歷息息相關。追溯到2018年,那時候的我已經踏入了一個人生的轉捩點,開始認真思考婚姻和家庭對我的意義。當我意識到如果選擇不結婚、不生小孩,以後的生活可能會獨自面對時,孤獨和自處便成為我思考的重要主題。這樣的心境引導我決定在我的第一部長片中探索這些內在情感。
正當我專心於這些思考的時候,一則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當時,台灣的警察利用密錄器拍攝 了一系列宣導影片,這些影片記錄了一些民眾在銀行匯款的過程中,因為懷疑受到詐騙而遭到銀行職員的勸阻。這些警察就像心靈導師一般,耐心地告訴這些匯款人們這是詐騙,提醒他們提高警覺。面對這類新聞,我不禁感到了一絲困惑。為什麼在這個資訊如此發達的時代,依然需要有人提醒大眾要提防詐騙行為?
在這一刻,我的內心湧出一種共鳴。我覺得那些遭受詐騙的人,並不是因為愚蠢或大意,而是因為他們渴望愛,渴望關係。這一點與我當時所面對的孤獨感非常類似。我意識到,每一個人其實都渴望被愛,也渴望去愛他人。如果一個人選擇了拒絕愛,或者選擇不讓自己被愛,那麼他便必須學會獨處,學會自處。
這樣的思考讓我開始重新包裝我的故事,我希望能講述一個人在面對未來時如何學會與自己獨處的過程。我逐步將這主題融入到故事中,並開始描繪農村的生活。在這個創作的旅程中,我的故事加入了女性編劇,這讓我的故事更加豐富,視角也更加多元。最終,當我見到了演員劉品言時,我感覺所有的想法和構思在那一瞬間都有了具體的形象,這讓我對整個創作過程充滿期待。
電影中劉品言(惠君)對愛情的看法,還有身邊的家人和親友的期望,對你來說是否一種台灣 女性的普遍現象?甚至你覺得華人社會的文化?(所以才設定一個外國對象的故事)
練: 我在創作過程中並未專注於女性的視角。起初,我是以男性的視角來理解愛情和情感,然而當我開始卡在劇本的創作瓶頸時,我意識到身為男性的我,對於女性在某個年齡階段所承擔的心理負擔和文化期望實在難以完全理解。因此,我決定邀請一位女性編劇劉梓潔參與,旨在讓劇本增添更多女性的情感細膩和深度。
在她的協助下,我們深入挖掘了惠君這個角色的內心世界,讓她的故事更具真實感。梓潔提出的觀點中,惠君所面臨的家庭期待與社會壓力讓我重新思考愛情和結婚的意義。特別是當她的弟弟即將結婚,惠君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來自周圍的壓力。結婚這個重大事件不僅僅是對他人的祝福,還折射出惠君對於自己的未來的不安與焦慮。
對我來說,這種現象并非獨立的個案,而是蘊含著更深層次的文化背景。在華人社會中,婚姻和家庭觀念相對根深蒂固,尤其是對於女性而言,女性在愛情方面的選擇不僅受制於個人願望,也受到家庭和社會期望的左右。惠君的故事,即是一個透過情感紛擾展示出女性渴望愛與被愛的脆弱過程。
隨著電影拍攝的進展,出乎意料的是,飾演惠君的劉品言的年紀及其親身經歷亦深刻影響了劇本的走向。劉品言在進入演藝圈多年後,現在面臨著對家庭的思考與探索,她進行凍卵的選擇恰恰印證了角色所經歷的掙扎與選擇。
這部電影希望引起觀眾對於選擇權的重要性思考。無論是選擇結婚,生小孩,還是獨處,自我認識的過程中如何做出合適的選擇,都是現代年輕人、中年人所共同面臨的挑戰。我們每個人都不希望將自己的選擇權交給他人,因為若將其剝奪,將會讓自己陷入窘境。透過惠君的故事,我希望觀眾能明白,選擇權應該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
另一個故事中的關係是「家庭」,惠君與弟弟的關係,還有與心茹的關係是否另一個很感興趣的方向,自己又是怎樣看?「扶弟魔」這種觀念是否在資料蒐集中有很深的感受?
練: 主角在我心中的原型人物是我的阿姨,儘管她已經去世,但她的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我的阿姨是大姊,在她那個年代,家中有六個孩子。相較於現在的家庭規模,如今台灣的家庭多數是三到兩個孩子,她的處境顯得尤為特殊。由於其他兄弟姐妹皆婚嫁,她獨自留下來照顧年邁的父母,為此她選擇了將家庭放在第一位,而非個人的情感生活。
在談及家庭責任時,我的阿姨以自然的方式承擔起對父母的責任,並在無形中選擇了孤獨的生活方式。當她回過神來已經六十歲了,她可能並不覺得這是犧牲,而是一種對家庭的忠誠。當我回想起她在我阿公阿嬤去世後獨自在家顯得寂寞的情形,我心中總是掀起一陣心疼。然而,我也常常思考,這樣的心疼是否源於我對她的選擇感到不安。若她選擇獨自生活,那麼她需要我們的憐憫嗎?
惠君這個角色,在父母早逝的情況下,繼承了照顧弟弟的重任。而她的哥哥則因工作早早離開,並開始自己的家庭生活。惠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些責任,照顧自己的姪女似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這種強烈的家庭羈絆,使得她心中始終懷著一種重要的責任感。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弟弟長大結婚,姪女也會追求自己的生活,惠君不得不面對這些人將會逐漸離開她的事實。
有時候,家庭的束縛的確會帶來壓力,讓人無法自由選擇自己的生活。但我希望惠君能夠理解,這些責任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轉換的。如果她能夠讓弟弟和姪女追求自己的生活,她的心靈就會因此得到釋放。她的責任與照顧可不必以「照顧」他人為唯一的重心,而是以愛與關心的方式延續。
因此,我讓惠君去選擇。她可以選擇放手,讓弟弟和姪女成為自己的生活主導者,這樣的愛不一定是在身邊相伴,而是存在於彼此的心中。這使我開始理解,生活不必受到過往種種期待的束縛,而應該以一種自由而不失責任的姿態去經營。這樣的心態,正是我希望在惠君身上表達出來的。
整個電影中不少埸口處理也充滿幽默感,是否自己很喜歡用的表達手法,在製作過程中有沒 有特別對自己深刻的時刻?
練: 電影的開頭,主角惠君獨自在農村生活。她的這種自在並不是因為她的世界狹窄,相反, 對於惠君來說,農村生活是她心靈的一種歸屬。結尾時,她再次獨自回到農村,這樣的結局似 乎讓觀眾感到一種孤獨,但仔細想來其實又隱含著一種選擇的自由。惠君在這段旅程中,經歷 了許多的挑戰與成長,最終她所獲得的並不是更為單一的選擇,而是一種豐富的選項。
在電影的結尾,許多觀眾都向我提出問題,例如「她為什麼不去法國繼續跟那個男的約會?」或是「她會不會接受阿豪的追求?」這些問題都很好地反映出觀眾對惠君未來的期待。我希望透過這些不同的選擇,讓觀眾能夠與惠君一起,去思考未來的可能性。我其實為惠君創造了許多選擇,她不再局限於過去的生活,而是擁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在這種多元選擇中,觀眾能看到惠君的「可以」,更引發了他們對於自身人生的思考。
惠君可能會與她的朋友美玉一起周遊世界,或者在日常生活中照顧她的弟弟小孩。也有可能,她會選擇和法國男繼續交往,或是通過交友軟體結識新的朋友。即使她最後選擇獨自一人,她依然可以快樂地生活,這一切都取決於惠君的選擇與想法。
這種開放式的結局,正是我想傳達的核心理念。我不希望惠君的人生只是一個單一的故事,而是希望觀眾能在她的選擇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共鳴。我相信,每一位觀眾心中都有對自身幸福的期待,這種期待反映在劇情中,產生共鳴。
選角上有沒有特別的原因選擇了劉品言和林柏宏?他們在哪些特質上讓你很深刻?
練: 在選擇演員方面,我對劉品言和林柏宏非常信賴。劉品言作為一位資深女藝人,在演藝圈中已經20年。對我來說,她的專業經驗和過往與不同導演、劇組的合作經歷讓我倍感安心。在這部作品中,劉品言的角色不僅是主角,她還要引領其他角色與故事的發展。因此,能夠擁有她這樣的演員參加,無疑是給予我極大的支持。
而林柏宏同樣是經驗豐富的演員,雖然他和品言之前並未合作過,但我一直相信他們以及另一個新演員湯詠絮,三人的配合會因為他們的專業而變得自然流暢。為了讓他們更好地磨合,我特意安排了他們提前一個月住在台中的鄉下,過著類似夏令營的生活。我安排了不同的任務,如林柏宏煎蛋、劉品言割草、湯詠絮撿雞蛋等,這不僅增進了彼此的了解,也讓他們之間的感情變得更加深厚。
在拍攝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的即興表現潛力超乎我的想象。演員們在拍攝時自然地聊天,創造出許多劇本之外的精彩瞬間。在一場吃飯的戲中,劉品言因林柏宏的一句話即興發揮,展現出她的靈活與幽默。那一刻,兩位演員之間的化學反應無疑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我都沒有喊卡,這樣的即興演出只有一個take,而且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充滿驚喜。
《莎莉》Salli是自己首部劇情長片作品,比較過往的短片作品有沒有有較多的挑戰/困難的地 方?
練: 在過去,我拍攝短片時,無論是資金來源還是拍攝時間都相對簡單。由於短片缺乏商業回收機制,大多依賴台北市文化局或文策院的補助,預算通常在一百到一百五十萬台幣之間,拍攝時間也僅有三到四天。而在那麼有限的時間裡,每個工作人員的薪酬也難以提高。因此,短
片的創作更多依賴於我的個人想法,面對的壓力較小,因為整部作品都是由我主導,資金聯繫不多也讓我能隨心所欲地表達。
然而,當我轉向長片的創作,面臨的挑戰卻大幅增加。我的劇情長片預算膨脹了近一百倍,無法不考慮商業回收和觀眾期待。在這種情況下,片長雖然是設計為約一百分鐘,但我卻不得不面對更多的壓力與責任。儘管我擁有了更多的拍攝時間,這也意味著我需要更周全地計畫,思考如何讓每一位演員、攝影師和美術工作者的才能被充分展現出來。長片的特性使我深刻意識到,這不僅是個人創作,更是一個團隊合作的結果。
在長片的製作期間,疫情也影響了進度,從寫作到上院線的整個過程花了六七年之久。和短片相比,這漫長的時間讓我倍感壓力,因為我習慣將短片在一年內完成。長片需要面對的不確定性和時間規劃,使我學會了如何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也逐漸理解到專業團隊的價值。他們給予我建議,讓我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學習。最終,我認識到,這段旅程的意義在於成長與學習,這是我過往短片創作所未曾經歷過的。我感到非常幸運,能夠與這樣優秀的團隊一起工作,促進了我對電影創作新的理解與認識。
完成這個作品之後,是否已經有下一個計劃?
練: 前年,我拍完《莎莉》後,與剪接團隊一起工作時,有家公司找我拍攝BL劇。這是一個新挑 戰,我迅速投入其中,結果這部迷你劇集共十二集,每集二十五分鐘,我花了半年到一年的時間就完成了。雖然這部劇的預算只有《莎莉》的一半,但對我來說,電影和劇集實際上是兩個不 同的領域。
在這一年內,我忙於《莎莉》和這部BL劇的宣傳。事實上,去年我幾乎沒有拍攝其他作品,全心 投入宣傳。直到今年,我開始思考是否需要休息一下,恰好《莎莉》在香港有播出的機會,我又 投入到那邊的宣傳工作中。我想,等我把香港的宣傳跑完,或許能夠休息一兩個月,再來思考 我未來的計劃。
目前,我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故事想法,但我始終對家庭題材抱有熱情。我認為情感題材是我最擅長的領域,未來我會繼續探索家庭和現實題材的創作。然而,我也意識到商業與文藝之間的平衡是我下一步需要面對的挑戰。這讓我反思究竟是要拍攝以商業為導向的家庭關係片,還是更為個人化的家庭故事。這種考量將是我未來創作的一部分,我會慢慢理解和摸索。
對自己而言,可否用精簡地去表達自己感覺「電影創作」是怎樣的一件事?
練: 比較官方上來說,我會描述它為一種自我成就的旅程。然而,私底下,這樣的旅程往往讓人感到疲憊。我很幸運能夠成為導演,因為有許多人信任我,認為我能講好故事,願意與我共同創作,成為我的演員和工作團隊。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而我則非常珍視這份信任。
在我看來,電影創作不僅僅是尋求成就感的手段。每一部作品都在促使我成長,讓我學習。我的作品並不是簡單地用來傳遞某種訊息,而是幫助我探索世界的不同可能性。透過這些創作,我覺察到自身的變化,增強了抗壓能力,並徹底理解了自我實現的真正意義。我並不追求拍出一部賺錢或獲獎的影片,相反,我希望透過我的作品,讓觀眾有機會反思自己。誠然,這樣的創作過程中伴隨著壓力和挑戰,但同時也充滿了探索的快樂。
每一部作品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反映出我在不同階段所關注的主題和所面臨的抉擇。我的生命故事,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每一部作品中。因此,我在電影創作的過程不僅僅是關乎藝術的
表達,更是自我探索與內心成長的過程。這樣的機會是我深感珍惜的,因為並非每個人都能以這種方式深入了解自己。
後記
總結而言,《莎莉》不僅是一部具趣味性的電影,也是一種對現代人情感狀態的剖析。練建宏導 演用自己的生命經歷和對於女性角色的細膩處理,搭建起每個觀眾都能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鳴。透過這部作品,他希望觀眾能勇敢追尋愛情,同時擁有選擇自我生活的能力。